這陣子迷上生命樹卡。
「如果你是一棵樹，你在哪裡呢？」
那天在人數寥寥的教室裡，我跟著畫。
下意識挑了一盆掛滿橘紅果子的盆栽，擺在水晶吊燈下，花崗岩地板上軟重的長沙發，牆上一張巨大掛毯，織了幾隻壯美的梅花鹿。
那嬌貴不知好歹的小小盆栽，是年幼的我嗎？差點淚灑課堂。
「如果你是一棵樹，你是什麼樣的樹？」
青少年的寫作課，總是在「探索自己」。
但少年也總是傲嬌，話不能太明，要繞著彎寫河流，寫鏡子，寫最喜歡的字。
夏季最後一堂課不寫作文，我們畫畫，畫一棵樹。假如我是一棵樹。
畫好不要排隊，一個一個到我這邊來，跟老師談心。
以樹自喻
這是唯一一張用尺畫線的圖。
我感受到畫裡的空曠、規矩和緊張。
「這是哪裡？」
-我家。
「你家好大。你只想待在角落嗎？」
-嗯。
「這是什麼？」（我指著中間四個方格）
-枕頭。我家有四個人。
「你畫的是枕頭。而不是碗筷、椅子、鞋子或其他家具。家人感情好嗎？」
–嗯。
「你跟小狗感情好嗎？」
-嗯，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女孩選了一棵盛開的白桃花樹。
「旁邊是誰？」
-我爸媽。
「感覺這棵樹有點歪。」
-風吹。
「風往這個方向，有什麼意思嗎？」
-嗯⋯⋯他們想把我帶去那邊。
「你想去嗎？」
-（搖頭）
「你有注意到嗎？你站得很穩很挺，而且長得很好。你看，比爸媽還要高。」
–爸媽希望我跟他們一樣好，但我有自己的興趣，我想獨立成長，我會努力做給他們看
「你為自己加了花盆。你想被照顧嗎？」
-（聳肩）
「窗外的樹是誰？」
-媽媽。
「媽媽在窗外，你在廚房裡。太有趣了。你在看著媽媽嗎？」
-我想跟媽媽一樣。
「一樣什麼？」
-從廚房裡出去。
「這是哪裡？」
– 花市。其他的花都被買走了，只剩我一個。
「是因為你太貴嗎？」（我指著圖上的標價）
– 這是小數點。其實我很便宜，但是大家都以為我很貴。
「會孤單嗎？」
-（聳肩）反正就繼續等，看有沒有人把我買回家。
「這是什麼地方？」
-舞台。
「兩旁的竹子是誰？」
-我爸媽。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和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快受不了了。
這是教室裡最繽紛的一張畫吧！在偏低氣壓的國中班裡，剛升國一的女孩，還保有小學生的蹦跳和燦笑。
– 一顆一顆紅色的蘋果，是我表現很好的時刻。
– 我還在山的圍繞裡，但是陽光告訴我他在那裡，要我繼續努力。
「我看到這裡有石頭，是黑色的。是陰影嗎？」
– 是不好的經驗，但是它們都長出新的力量。
（她指著亮綠色的草）
「你是最靠近山頂的樹了，對嗎？」（我指著左邊的說明文字）
-嗯。
「風把你都吹彎了腰。後面這些樹是誰？」
-我家人。
「你為他們擋風？看起來好吃力，又堅強。這張椅子是給誰休息的？」
-上山累的人。
「你不坐嗎？你會累嗎？」
-沒關係。
這幅畫很生動，我一看就笑出來。右邊大樹是媽媽，左邊的盆栽是女孩選的樹。
「媽媽讓妳壓力很大嗎？」女孩也笑了。
「可是畫的感覺是溫暖的，你看太陽和樹，還有流動的河。媽媽雖然給你壓力，可是也給你很穩定的支持和保護，對嗎？」
女孩又笑，笑眼裡很暖。
「你跟媽媽的關係很好吧！」女孩點頭，嘴角更深了。
「你是觀光景點嗎？」
-（靦腆笑）
「你畫的是金城武樹嗎？」
-（再笑）
「你是金城武嗎？」
-（笑到眼睛都瞇起來）
「你是班草、校草、風雲人物嗎？」
-（只笑不語）
「一直被注目的感覺如何？」
-我不在意。
如果可以，我想成為……
女孩先交上畫紙，我以為她畫的是其中一棵彩樹。
「你畫得真繽紛，掛滿了夢想。」
-這都是別人。
「你沒有嗎？你是哪一棵？」
-這一棵。（女孩這才把透明樹卡擺上）
我心一痛。「誰把樹砍了？」
-我媽。她決定了一切。
「有什麼你想做的，被砍斷了嗎？」
-我媽叫我念女中，但我想讀高職。
「有試著讓媽媽知道你的想法嗎？」
-我不敢。
女孩從頭到尾都掛著禮貌而節制的微笑，我太心疼了。請她再畫一張，想一想，如果可以，想當什麼樣的樹？希望長在哪裡？
這是女孩的第二張畫。
沒有挑茂密的大樹，燃燒的花樹，她挑了這一棵發芽的斷樹。我還是心疼。但是看到了綠意，還有魚。
-不管我是不是一棵完整的樹，只要有一絲生命力，相信生活是有希望快樂的。
我問她要不要把畫帶回去。她搖頭，把灌溉的背影留給我。
記錄時間：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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