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三月,詹宏志先生在中央書局舉辦讀書會,連續12週,我參與了其中幾場。聽君一席話,勝讀十本書。我將聽講的隨手筆記整理成文,作為自己未來閱讀小說時參照之用,或有誤漏。文末附上500輯的現場記錄。

12週閱讀書目
- 《魯賓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 1719 /丹尼爾.笛福
- 《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 1823 /瑪麗・雪萊
- 《月光石》The Moonstone 1868 威廉.威爾基.柯林斯
- 《環遊世界八十天 》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 jours 1873/儒勒.凡爾納
- 《吸血鬼德古拉》Dracula 1897/布拉姆.斯托克
- 《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 1897 /赫伯特.喬治.維爾斯
- 《人猿泰山》 Tarzan of the Apes 1912 /愛德加·萊斯·巴勒斯
- 《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1932 /阿道斯・赫胥黎
- 《一九八四 》1949/喬治・歐威爾
- 《掉到地球上的人》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 1963 /沃爾特・特維斯
- 《霹靂彈》Thunderball 1965/ 伊恩・弗萊明
- 《守護者注視下》The Eye of the Beholder 1980 /馬克・貝姆
識人知世讀小說,經典創作與生命的對照
帶領閱讀,在文本賞析之外,我常常邀請學生在閱讀中「自我對話」,尤其是故事。捕捉感動自己的情節,對應生活中的課題,在閱讀中溫故知新,凝視自己的陰影與力量,進而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書。
在讀書會的活動介面上,詹先生提出了閱讀的兩大主旨:
第一是「要用生命來讀小說」,即把所有的人生經驗拿來跟書對照,以便真正理解可能的意思。
第二是「小說才能讓生命變完整」,即在現實生活中未曾選擇經歷的「其他人生」,都在小說裡。
「意識到小說裡的每件事都跟自己有關。」我在聽講中,也不斷自我提醒,連結生活。
月光石
詹先生的週三讀書會,好像重回台文館上課,那種雀躍充實。下課直飆書店,準時報到背包放好,再提著路上外帶的晚餐,坐在騎樓長椅慢慢吃,等待上課。
今晚講《月光石》,記下幾段有趣的題外話:

1.關於小說原型與電影選角。
從太帥的James Bond史恩康納萊,提到福爾摩斯的文字面貌。
據聞福爾摩斯的原型來自柯南道爾的醫學院教授約瑟夫貝爾,那眼鼻神情與察人之明,是舊識一眼就讀出來的。後來畫家在繪圖時偷渡了自己的髮型,這大概是福爾摩斯初始影像化的形象。
「後來他們大概都不管啦,」詹先生臉一皺:「像我這種硬派福爾摩斯迷看到小勞勃道尼出來,他衣服一脫就是鋼鐵人啊!」
2.關於人物創作。
盛讚狄更斯寫角色每句話都有情緒,「是壹週刊式的筆法」。
詹先生提到自己客串悲情城市,角色只有三場戲、幾句話,可是侯孝賢會把角色的一生說給演員聽,即使在那幾句台詞裡是看不出來的。「就像一條繩子進到油裡,把繩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一小段都有油。」
「我是客串的朋友裡面台詞最多的」,「梁朝偉大概很困惑吧,一場戲拍好幾次,專業演員每次拍動作都一樣,我每次拍都不一樣。」「所有的錢都省下來給梁朝偉,他打折再打折還是很貴,像我跟吳念真、張大春都一個便當就能打發。」(這一段大概是笑聲最多的)
回到狄更斯。小說家筆下角色能如此立體有型,根據狄更斯留下的筆記,對角色的研究是非常徹底的。
3.關於通俗劇的力量。
柯林斯(月光石作者)和狄更斯可說是通俗創作的黃金時代,可惜在大眾意會之前就結束了。
通俗文學很快進入了電影,然後是八點檔連續劇,再然後,網紅吧。這就是social melodrama.
話鋒一轉,「鮭魚」改名事件,詹先生覺得很有意思,不像輿論罵得那麼慘,這是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下才能有的幽默。「你到戶政事務所去,改個50字的奇怪名字,公務人員也會幫你改。如果是以前,可能公務人員不幫你改,還會叫警察。這是社會進步啊!」
4.關於書籍的獻詞。
詹先生說,那是「很多作者圍繞一個讀者的時代」,在獻詞裡提到的人,是希望那個人能保護自己,能提供保護的人不多,所以很多書裡的獻詞都同一個人。
提到採訪剛出獄的陳映真,一入獄就收到國際特赦組織寄來的包裹,裡頭有牙刷毛巾衣褲,但這些不是重點,這些他的家人也能準備,重點是讓獄方知道:國際知道這個人入獄了,就比較不會被欺負。陳映真說,他是幸運的,很多大陸來的小兵被抓進來,關到死都沒有人知道。
詹先生提到以前和三位友人合辦雜誌,職位是這樣分配的:去上班的做事,當總編輯和編輯;沒上班的坐牢,當發行人和董事長,文章有問題發行人坐牢,錢有問題董事長坐牢。
「這樣安排是深思熟慮的,誰比較適合坐牢呢?像我這種身心平衡,萬一坐牢了還能在裡面讀魯賓遜漂流記⋯⋯」
環遊世界八十天
這週講《環遊世界八十天》。
詹先生依然從讀者最愛的題外話說起。我最喜歡的一段,是詹先生提到「旅行窮盡處,就是幻想啟程時。」
時間已經來到八點半,詹先生意猶未盡的快進,說這主題他寫在《旅行與讀書》的最後一章,那麼多人向他致意看了書,卻從未有人提起這一篇,「我覺得……有點失望啊!」詹先生一手撫胸,露出苦笑。

不知道為什麼整晚暈沈沈的我,對這句話特別有感。腦裡發生了一場辯論,關於知音與誤解。
寫作者視文字為巫術為謎語,那麼拼命的藏,又那麼想被人看見。
我想起一個熱愛創作的少女拿著她的小說質問我:「你有認真看嗎?你看懂我想表達的是什麼嗎?」
我當時淡笑反問:「如果我看不懂,是讀者的問題,還是寫作者的問題?」
寫作者尋找知音,卻時常懷抱失望。
在別人畫錯重點的留言或回饋裡感到孤單:怎麼沒人看見、怎麼沒人懂我呢?
若世界是鏡像,誤解的會不會是寫作者自己?
讀者看見了你,是你看不見自己。
週三讀書會終於坐在第一排搖滾區,冥冥中選了靠柱的位置,撐住即將失衡的內耳。
眼前突然浮現少女離去前,抹去掉下的淚。
她說沒關係。
我想所有書寫都是投向宇宙的無聲吶喊吧,等待光年外傳來的回應,要習慣孤單。
隱形人
週三讀書會,今天講《隱形人》。
帶了翻得爛爛、皮都沒有的《旅行與讀書》來簽名,開場白是:「我昨天夢見你剪短了頭髮來演講。」詹先生一笑,指指髮尾:「是有修了一點,」遞回書,又笑,「像我這個年紀不太能留短頭髮了呵。」
——講座題外話
1. 關於題外話
詹先生說,「請容許我多講一些題外話」,這些題外話,都是不同形式的橫向閱讀,可能連結了另一本書,可能連結了個人生命經驗,或是對時代背景的認識,都有助於我們更加理解小說本身。
2.關於書單
詹先生列書單,考量的是這本書的開創性,是否啟發了某種類型的創作,是否刺激了後來創作者的作品。其中以科幻小說為大宗,是看重科幻小說的影響力,不論是後來成為偵探小說經典的《月光石》,還是開啟間諜小說支線的《霹靂彈》都歸在科幻小說的範疇之下。
3.凡爾納與威爾斯情結
兩位並稱為「科幻小說之父」*,對科幻的詮釋截然不同,時代給予的評價也一直在翻轉。
凡爾納(法國人)成名早,威爾斯(英國人)對於「英國的凡爾納」的稱號謙虛接受:
the English Jules Verne is my utmost glory……
但凡爾納不開心。
凡爾納以《環遊世界八十天》《地心歷險記》聞名,他的科幻都是奠基於最新科技與地理知識。
威爾斯可不。威爾斯寫《隱形人》《時間機器》沒有要管行不行得通,因此對於兩人齊名一事,凡爾納表示:
C’est très joli, but show me this metal……
詹先生還整理了兩人的寫作概念:
凡爾納是if this goes on……
威爾斯則是what if ……
威爾斯曾被稱作是凡爾納第二,但後來凡爾納的開朗故事(尤其是翻譯本)大受孩童歡迎,被戲謔為「兒童讀物」;反而威爾斯小說一貫的灰暗結局,被視為嚴肅的思想家。
詹先生說,這些高低評價都是不夠公允的,翻譯的失真以及作家其他領域的貢獻,都未被考量。
4.有趣的思考
「真正的隱形人是看不見的。」
視網膜如果透明,眼就盲了。這瑕疵在小說裡沒有被忽略。這裡的看不見,指的如果不只是視覺的盲呢?隱形人以為自己隱形了,殊不知他能隱蔽的只有視線,世界上還有很多活躍的感官呢!
「《1984》是1948年想像的未來。」
小說家的未來,寫的是現代人的過去。
現代之所以成為現代是偶然,也就是說,小說家預測的未來,很可能是另一個平行時空啊~
5.關於翻譯
詹先生對於小說特別重要的段落,或是其他引言,都以原文展現,再逐句翻譯。即使是讀書會推薦的譯本,也有不貼近原文,或是失卻原文深刻性的譯筆。
我又想起西西說的:「如何毒啞文學中的夜鶯?答案是透過翻譯。」
人猿泰山
週三讀書會,今天講《人猿泰山》。空調跟詹先生的領帶一樣強冷

隨堂亂記如下:
1. 紙漿小說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印刷技術進步,量大、價低、快速生產成了趨勢。出版社鎖定的新讀者群:勞動階級,喜歡刺激、綺情、文學價值不高的小說。這一類的作品的要求,就是快、大量,唯一消耗的是紙漿。\
(詹先生說以前的小說都好看又偉大,怎麼現在的小說好看跟偉大是分開的(苦笑))
(詹先生說中國網路小說剛興起時也是這種勢頭,一天寫不到一萬字是生存不了的)
作者巴洛斯說:這種爛東西我也能寫,還比較有趣。
“…if people were paid for writing rot such as I read in some of those magazines that I could write stories just as rotten. As a matter of fact, although I had never written a story, I knew absolutely that I could write stories just as entertaining and probably a whole lot more so than any I chanced to read in those magazines."
於是他就寫出了《人猿泰山》。
同樣的話,《所羅門王的寶藏》的海格德也說過,他當時看的是史蒂文生的《金銀島》。
2. 夜裡的交響曲
小說前面有一段情節。克雷頓夫婦被丟在海邊叢林,正要展開他們魯賓遜生活的第一個夜晚,克雷頓先生在四棵樹間搭了簡單的遮蔽,聽見了夜裡各種動物的叫聲。
這一段根本不重要,詹先生卻停下來,仔細分享了多年前到非洲波札那旅行,夜裡在帳篷裡聽見動物傾巢而出,到河邊喝水,「吵得不得了!」光是其中一種動物,河馬,就不得了,還有很多聽不出來的聲音,「簡直是夜裡的交響曲」。
之前講《科學怪人》時,詹先生也特別提到小說裡的「白色斷崖」,這是船隻穿過英吉利海峽,抵達英國必經的景點:七姊妹斷崖,對英國人而言幾乎是返鄉的印象。
詹先生說他重讀多次才注意到這個細節,在他去了英國旅行後,這個畫面才有了真實感。
3.泰山的情書
被人猿養大的泰山倚靠生父母的遺物自學英文,還會查字典。以下是他寫給珍的情書:
I am Tarzan of the Apes. I want you. I am yours. You are mine. We live here together always in my house. I will bring you the best of fruits, the tenderest deer, the finest meats that roam the jungle. I will hunt for you. I am the greatest of the jungle fighters. I will fight for you. I am the mightiest of the jungle fighters. You are Jane Porter, I saw it in your letter. When you see this you will know that it is for you and that Tarzan of the Apes loves you.
詹先生說,這是個野蠻的故事,但是很文藝腔。
4. 泰山的形象
人猿泰山1918年後多次被拍成電影,好萊塢甚至找來奧運金牌選手來擔綱泰山,一演就是16年。然而,泰山在原著裡的英國貴族血統(伯爵)、語言天賦(他不只自學英語,後來還跟法國軍官學法文,在重逢人類前更學會了人猿、大象、獅子的溝通語言),以及面對珍時act like a gentleman 的人設全拿掉了,電影只保留了泰山的天真、自然、靈敏和野性。
詹先生說,後來流傳的泰山形象,失去了敘述的語言,成為了被凝視的對象。
最後,詹先生朗讀一段30年代作家的文章,大意是那個年代,每個人都想成為泰山。小說裡,野人回到文明;現實裡,人們渴望野蠻、力量和自由。這是都市化的鄉愁。
美麗新世界
週三讀書會,談《美麗新世界》。這場是候補上的,抱著感激之情寫了滿滿四頁筆記。

1. 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小說嗎?
12週讀書會的書目可說是經典中的經典,所謂經典,就是能回應不同時代的命題。詹先生透過這些小說對應時代議題,其創作背景、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影響力,或都遠遠超過當代的作品。
《美麗新世界》、《1984》、《我們》並列為反烏托邦三大經典,小說的設定是如此熟悉,我腦海裡紛紛跳出:飢餓遊戲、分歧者、記憶傳承人和電影千鈞一髮(Gattaca),比對小說情境。
有種「溯源」的喜悅和哀傷。
2. 以「安定」之名
Zamiyatine 在1921年出版《我們》,寫道「自由意志是社會混亂和不快樂的由來」,透過計畫型社會、透明屋和圓形監獄來建立高度控制的世界。小說至今仍無法在俄國出版。
1932年赫胥黎出版《美麗新世界》,並不承認受到Zamiyatine的影響。詹先生分析其創作背景,赫胥黎可能是有感於史達林掌權而寫下小說,作為警惕。(赫胥黎是英國人,Zamiyatine是俄國人)
史達林是俄國革命家,帶領人民推翻沙皇,權力卻沒有回到人民,而是形成極權統治。史達林為俄國帶來史無前例的工業化、都市化和集體主義。
為什麼革命者最後都會變成維穩者呢?
革命者試圖用激烈手段來改變穩定的結構,試圖推翻世襲,最終卻建立了更加嚴密的系統來操控社會。
“Stability,” said the Controller, “stability. No civilization without social stability. No social stability without individual stability.”
一切以「stability」為名。

3. 元年
小說以「福元」紀年,元年即是首條福特T型車裝配線建立那年。換算西元是1908年。
話說「西元」元年是耶穌誕生之年。「泰佛曆」元年是佛陀涅槃之年。
如果我要寫小說,要以什麼作創世元年呢?
4. 包公與福爾摩斯
小說開頭引用了俄國作家貝德葉夫的警語:「烏托邦比我們從前以為的更容易實現,事實上,我們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痛苦的問題,如何避免它的最終實現。較少的完美,才有較多的自由。」
政權的源頭,是暴力和稅收。政府的存在,是我們甘願付出的自由。
詹先生說,偵探是法治社會的產物,福爾摩斯是理性主義的勝利。不然你看,包公斷案需要證據嗎?他做夢或招魂就可以破案了,正義的完成不需要證據。
5.預言者的企圖
《環遊世界八十天》的作者凡爾納,在1863年寫下《20世紀的巴黎》,小說裡,1960年代的巴黎科技發達卻灰暗,詩人無用,雨果和巴爾扎克從書店消失。
他預言100年後的未來世界,有柏油路、加油站、高架與地下的大眾捷運系統、公共照明、傳真機、通訊網路⋯⋯,如今幾乎全部成真。
詹先生說,科幻小說和人類學一樣,提供了另一種文明讓當代人對照反省,透過虛構的社會反思:人類是如何走到現在的面貌?
有些預言奠基於當代科技發展,推理寫就,這不只是想像,還是一種警惕:烏托邦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容易到達。
6. 書和花是危險的
小說裡,政府制約人民,將書和花連結恐懼。為什麼呢?因為閱讀帶來思考,花令人嚮往自然。
7. 文化貴族的資本
作者Aldous Huxley 來自顯赫的赫胥黎家族,祖父是寫《天演論》的生物學家,哥哥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位主席,弟弟是諾貝爾奬生理學得主。
詹先生對於這樣文化貴族背景的知識分子特別感興趣,題外介紹了George Steiner喬治史坦納。
出生於法國的他有三個母語:法語、德語和英語。人們稱他是多語者、博學者。他的媽媽說話總是begin a sentence in one language and end it in another. 六歲時父親教他讀希臘原文的荷馬史詩。他的爸爸洞察納粹主義興起,在1924年舉家從奧地利遷回巴黎,1940年再搬到紐約,躲過了納粹與戰火(他們是猶太人)。
回到赫胥黎,他不到四十歲就寫下《美麗新世界》,在此之前已成名。然而,他在1937年移居洛杉磯之後,「如此聰明的心智」就沒有更偉大的貢獻了。
晚年他致力研究迷幻藥物,寫下《眾妙之門》,後來被譽為吸毒者聖經。他的遺言是「LSD,100 µg,肌內注射」,對妻子說的。
8. Tiresias
演講最後,詹先生朗讀了筆記本上抄錄的一首詩。那是為赫胥黎作傳的人,引用的詩句:
I prophesy of life, who live with death;
Of joy, being sad; of sunlight, who am blind;
Of man, whose ways are alien from mankind And his lips are not parted with man’s breath;
I am a word out of the speechless years,
The tongue of time, that no man sleeps who hears.
我潦草記下幾個單字,上網找了好久。是來自維多利亞時期詩人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的長詩,詩名叫作Tiresias。特伊西亞斯,古希臘神話人物,為一位生活於底比斯的盲人先知。
越打越長,天都亮了。
霹靂彈
詹先生的週三讀書會,在線上來到(我的)最終回:伊恩佛萊明的《霹靂彈》。(隔週還有《守護者注視下》,可惜我沒能候補上)
因應疫情轉線上的讀書會,不必趕直播時間,中央書局提供24小時內無限觀看權限。我在深夜打開啤酒喝奇多,蹺腳聆聽。
依然是滿滿好幾頁的速寫筆記,前三十分鐘,幾度按下暫停鍵抄寫簡報,我有意識的抗拒。線上課帶來的餘裕,取消了「進教室上課」的儀式感,同時也失去了同步思考筆記的燒腦快感。我命令自己放開滑鼠,專心聽寫。

以下是delay三週的亂記整理:
1. 說書要從哪裡開始?
「霹靂彈是我遇見的第一本007小說。」007小說這麼多,詹先生選了這一本,原因有幾個,他選擇從自己的生命經驗說起。
在經濟不充裕的時代向父親要求看一部電影,對四年級的詹先生來說是痛苦又狂喜的經驗。父親付了一張電影票錢,讓他「一個人」進場,詹先生說,「我覺得己闖禍了,有罪惡感。」電影當然是精采難忘了的,「我最深的印象,是007在熱氣孔裡爬行、燙傷的畫面,我心裡想,這個角色是一個可以忍受痛苦的人。」
2. 作者厭倦了自己的小說。
霹靂彈除了是詹先生看的第一部007電影,也是伊恩佛萊明厭倦自己作品的開始。
霹靂彈的小說開頭,龐德被M送進水療機構,治療重度菸癮與酗酒問題。小說質疑龐德的生活型態,正也反映了作者自己。
1962年第一部007電影出版,隨著電影成功,名聲使Ian Flaming生活豐富起來,換言之,誘惑也多了起來。霹靂彈是007系列的第四個故事,先構思出來的是電影劇本,後來小說才完成,Ian Flaming已厭倦了小說。
Ian Flaming自述007是成人童話,永遠美女環繞,高物質享受,化險為夷。這是田園式的浪漫想像,也是不能說的國族幻滅。
彼時,歷經二次大戰,英國在國際局勢上已經不重要了,龐德是青春幻想,要個蓋格測量器和海底戰部隊都需要CIA特務萊特從美國帶來。007拯救大英帝國榮光的故事,誰才是真正的配角?
Ian Flaming讀伊頓中學,當過路透社記者、二戰情報員、戰後任駐外記者 (他自己說這是史上最棒的工作),家族經營金融機構。Ian Flaming是有名的「雜學家」,虛構如真實。小說裡的場景都是真憑有據。即使007的對話放在現代是不合時宜,50年代的思維現在看來可能有性別歧視或職場性騷擾。
詹先生用錢德勒的話讚Ian Flaming是「描寫狂」:Mr. Flaming writes a journalistic style, neat, clean, spare and never pretentious. ”還朗讀了一段小說裡的描述人物出場的文字(我記不住),詹先生也說過自己是描寫狂。
3. 當核武可以放在我們的口袋
詹先生談科幻小說,常常讚嘆小說家對現實的洞察,對未來的預見與警醒。選讀霹靂彈的第三個原因,是Ian Flaming對世界局勢的連結:一個核彈失竊的故事。
電影結局是美軍騎著誤射的核彈降落蘇聯,蘇聯隨即啟動埋伏在世界各地的核彈,最後的畫面:世界各地冒出覃狀雲。
霹靂彈講的是「控制核彈的誤差」。重點不在第一顆核彈的發射,而是被炸的一方能立刻發動毀滅性的反擊。這不只是美蘇之間的核武戰,隨著世界陸續有國家擁有核武,Ian Flaming要提醒的是:
The anonymous little man in the rain coat with a heavy suitcase ,or golf bag, if you like. The left luggage office, the parked car, the clump of bushes in a park in the centre of a big town.
It had only been the prototypes that had been difficult ,like the first gunpowder weapons for instance, or machine guns or tanks. Today these were everybody’s bows and arrows. Tomorrow, or the day after the bows and arrows would be automic bombs. And there was no answer to it.
4. 間諜小說的興衰
詹先生將間諜小說分為兩類,一為「田園型」,如浪漫小說,把危機交給英雄,充滿細節、注重生活型態和娛樂性,Ian Flaming在1957年出版的007小說《俄羅斯情書》為典型。一為「寫實性」,著墨在間諜的人性困境,如無間道般談道德的折磨,以格蘭姆葛林的《職業殺手a Gun for sale ,1936》為代表。
讀書會最後,詹先生引用孫子兵法:「用間之道,必取於人。」小說家關心的從來不是情報,而是「情報員」。間諜小說不因冷戰而起,也不因冷戰結束。在人造衛星、大數據影響甚鉅的今日,也許還能再見間諜小說的盛世?
500輯現場記錄文章

感謝中央書局與詹先生的週三讀書會,即使我沒有讀完其中任何一本小說,都獲益良多。